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賞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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賞月

歸雲扶當街被毆之事,其實是筆糊塗賬。新昌當然沒有蠢到派自己的下人,頂著公主府的名頭,在光天化日,眾目睽睽之下,做此理虧之事。

她叮嚀宦臣松閣子,帶上幾個壯實的家丁,有個輕重,教訓一下那說話堵人腸子的書呆子便可。

半日之後,松閣子志得意滿覆命回來,說全然辦妥,不輕也不重,夠那文弱的讀書人,哼哼唧唧在榻上療傷個把月了。

誰知第二天,松閣子又哆哆嗦嗦地跑回來說,公主不好了,那書生真是個繡花枕頭,當夜就吐血了,事情鬧大了。

新昌當時閑閑接過婢女呈上來的纓紅梅煎,不鹹不淡地嘗了一口,婉轉揚眉道:“怕什麽,誰能證明,是我公主府的人?”

物證,確然沒有。

好死不死,偏來了個人證。

鴻臚寺丞方帨同家中娘子拌嘴,灰頭土臉被趕了出來,一時失面,專揀了僻靜小巷踱步思索著怎麽回家吵贏一局,好巧不巧,就看到了堪堪收手,正欲離去的松閣子一幹人。

大眼瞪小眼,手無縛雞之力,以為碰到了歹人的方帨正要來句“壯士留命,我只是路過。”忽然間,綠豆大的小眼睛,瞇縫得更是只剩一條隙了。

人,他真不認識。

鞋履,他是真認識。

誰讓新昌公主的轟動天下的大婚典儀剛剛過去,同禮部難兄難弟一般的鴻臚寺諸臣,如那耕田的黃牛般,辛辛苦苦連幹了二十天,終於歡歡喜喜送新昌公主出嫁了。

公主府官員的規制,他比誰都能倒背如流。那皂靴上祥雲薔薇花紋,不是公主的家臣,又是誰的!!

可惜他救人心切,體態又豐,待他好不容易把奄奄一息的歸雲扶從麻袋裏放出來時,那群打手早就逃之夭夭了。

但好在八卦跑得更快,公主派奴行兇的傳聞,就這麽不脛而走。

雙方各執一詞,加之宇文汲對女兒的有心包庇,僅憑方帨那一眼,確實也定不了新昌的嫌隙。

可眼下又不一樣了,歸雲扶死了,士子怒了,案子,勢必要查下去了,皇帝就是做姿態,也要派出本朝最會緝案的緹營衛出馬了。

新昌咽了咽口水,心道不好,方才到底是有些輕敵了。

她眼睛一轉,覆又扮出了自己十幾年來,最擅長扮作的嬌弱無知樣,怯怯道:“殷將軍誤會我了,我一女流,哪裏知道這些喊打喊殺的兇事,只不過這是京中近來第一大熱事,我又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,難免會更關註些,聽得多了,一些細節,自然也較旁人更在意些。”

隨時翻供,反正她宇文裹沒有簽字畫押,能耐她何?

殷恪卻笑了,淡聲道:“新昌公主是誤會長公主和臣了,今日來這賀府,不是懷疑您,恰恰相反,是為了保護您。您這幾日沒有出府,怕是不知,外界早已沸反盈天,歸雲扶的死訊,更是大大激起了民怨。陛下就是再相信您無辜,也得做個公正審案的姿態出來。臣老實同您說,要不是您母親千叮嚀萬囑咐,長公主好好在淑景殿歇息不好嗎,臣呢,皮糙肉厚,勞累些,本就是使命所在,但讓公主生氣,可不就是我緹營衛大大的罪過了,就這兒還擔著唱雙簧的誣蔑罵名,不若臣回了陛下,請大理寺和刑部來親審此案,臣兩頭也少受些瓜落,您說好不好?”

“哪裏,哪裏,殷將軍言重了,我豈會如此不識好歹,誤會您的好意,您看,廂房我都命下人打掃好了,請將軍安心下榻。”

這就是新昌不了解殷恪的地方,殷恪豈是這般好說話。

果不其然,殷恪眼皮都不擡一下,只作公事公辦的模樣,“臣就是個聽差半事的,是走是留,由不得臣做主。”

殷恪不能做主,那還有誰能做主?答案不言而喻。

罷了罷了,暫且低頭,好過拽去刑部大牢,那群酸儒,恨不得要在自己身上戳幾個血窟窿。

狀若無事發生一般,新昌湊近一步,親熱熱地喚長樂,“姑姑,方才是我言語魯莽,我知道您最仁敬,不要和我這不懂事的小輩置氣好不好,我準備了一桌好菜,預備好好同您賠禮道歉。就給侄女兒一個負荊請罪的機會好不好,姑姑……”

越過新昌,看著站在她背後,沖自己邀功一笑的殷恪,長樂頗有些“無語凝噎”——這殷恪,果真如傳言中的一般“睚眥必報”,新昌對自己出言不遜,他就一定要扳回一城,非要她“心甘情願”地同自己道歉不可。

雖然“打擊報覆”非君子所為,但是,心裏真的有一股暖流湧起。

不過,既然答應了馮皇後,此次,長樂就沒打算走。現在的情形是,朝廷兵分兩路,緹營衛查問新昌公主,另派了刑部快馬加鞭去槐陽縣調查歸雲扶亡故緣由,路途不近,殷恪這邊,先等著刑部的消息,再審案不遲。

至於,會不會在賀府碰上熟人,長樂真的渾不在意。

這一年不到的遭遇,她已然不是當初那個長樂了。

事實上,賀家活人都碰不上幾個,武信侯同河陽郡主近日帶兒女回江南省親了,偌大的賀宅,眼下,只有新昌和賀明章。賀明章這幾日有軍務,沒有回府,飯桌上,只有長樂、殷恪和新昌。

皇家最重禮儀,講究食不言寢不語,放在今日之賀府,倒省了很多麻煩,不用再特意敷衍說些什麽,明亮的飯廳裏,只聞一些渺遠而輕微的碗筷相碰之音。

難題挪到了晚上,在輾轉反側一個時辰,睜眼閉眼來了無數個輪回之後,長樂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,失眠了。

不至於吧,難道她對賀明章餘情未了,難過到在賀府觸景生情,夜不能寐。

她伸手撫了撫自己並不傷痛的心,並非如此啊。

她又垂首看看了守夜的籬角,瞿娘遠走,綴玉和繡枝離去,原本一等宮女中排行居末的籬角,不得不硬著頭皮成長,接過了長公主殿下貼身大丫鬟的重任。

見長樂頻頻翻身,籬角一臉惶恐,一股腦兒麻溜地從地鋪上爬起來,滿臉焦急問:“殿下,可是婢子有什麽伺候不周的地方?”

她自然知道長樂入睡前,需要牽著宮人的手,才能慢慢安然睡去。摸了摸自己冰涼的手,籬角自責道:“婢子自小體寒,是不是涼到殿下了,都怪婢子不好,殿下稍待,婢子去灌個湯婆子,把手烘熱些。”

言罷,正要掀被起身,被長樂急急忙按了回去。

“傻丫頭,就要到五月節了,還湯婆子。我沒有睡不著,就是忽然換了副床榻,有些擇床而已,閉目慢慢也就睡下了,你可別再招我說話,沒得再把我攪醒了。”

唬得籬角立時捂住了嘴,小雞啄米般點頭,再不敢言聲。

又半個時辰過去了,地鋪上的姑娘沈沈睡去,床榻上的姑娘依舊睜眼看著床頂,毫無睡意。

看來這忽然而來的擇床之癥,頗有些來勢洶洶。明明她先前在綏安城、在一路南下打尖住店之時,同殷恪待在一個房間,都沒有這個毛病啊。

長樂認命地嘆了口氣,悄悄把手從籬角的手中褪出來,披衣起身,躡手躡腳跨過籬角,推門而出。既然無心睡眠,起來散散,瞧瞧月亮也是好的。

一開門,就見清輝滿地,還有,一個皎如明月的美男子。

楊柳依依,美男子背手而立,迎風望月,玉樹臨風,美得宛如一幅畫。

只是,這位美男打量了她一眼,一開口,就突兀地打碎了詩情畫意。

“臣勸殿下穿著這身,還是不要到處走動,嚇到人,明兒上京怪談,就該上新故事了。”

長樂下意思地低頭一看,純白的褻衣,純白的外衫,還有一頭披散的烏發,是有點像……

可他又比自己好到哪裏去呢,長樂不服氣。

“那如晦哥哥你呢,大晚上一身黑,同我站在一起,不是更加嚇人嗎。”

多麽像黑白雙煞。

誰知殷恪反而笑了,“殿下,就這般迫不及待要同臣一起夜游嗎?臣真是榮幸之至。”

不過呢,長樂真是被殷恪帶壞了,要擱一年前的長樂,她都只能銀牙咬碎,跺腳認下殷恪這口頭便宜。現在可不是,好歹她在外歷練了一圈,好歹她是鎮國長公主不是,人總歸要有些成長。被“調戲”,自然要“反調戲”回去。

“好說,好說,如晦哥哥,這衣衫,玄底銀線,紋飾優美,絕不是錦衣夜行一般隨意,這大晚上並無他人,那自然是穿給我看的,只讓本殿觀賞風華,到底是本殿賺到了。”

殷恪從善如流點點頭,“長公主慧眼如炬。”

“不過我很好奇,我今夜要不是睡不著,出來散心,如晦哥哥豈不是要白白枯站一整晚,多劃不來。”

她本以為,以殷恪的巧舌如簧,必定要漂亮地回刺她幾句“孤芳自賞”。

哪知殷恪只是就著冷月,溶溶一笑,垂眸輕嘆了句“倒也習慣了。”

聲音如此之輕,輕到長樂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。

“什麽?”長樂詫異。

未及細問,被殷恪輕飄飄揭過,“長公主既已無心睡眠,有沒有興趣同臣去賞個月?”

“好呀,只是這院子不能賞嗎?”

殷恪搖頭,“臣知道賀府還有更好的一處觀景臺,月華如水,月景極佳。怎麽樣,去不去?”

“去去去!有殷恪在怕什麽,哪裏不能去!”長樂心道。

半時辰後,當她蹲在狹仄的木櫃中,困於維谷,進退不得之時,深深後悔自己這沖動的想法。

身側的殷恪很是無奈,壓低,用只有他二人方能聽見的聲音“無效”解釋道:“殿下明察,臣著實無辜。玉鉤樓視野景致獨佳,是這一爿最好的觀月之地,誰能想到有人不解風情至此,良辰美景之下,雙雙越過重重深鎖,特意跑此處吵架呢。”

吵架的不是別人,正是本該新婚燕爾、蜜裏調油的新婚夫妻——新昌公主宇文裹和當朝駙馬賀明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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